又见李硕!

今年3月李硕病危的事情传遍全网,于是我当时写了一篇《忆李硕》,有读者指出这个标题用词不当,说人家李硕还在呢,说不定就发生奇迹呢?

不少关心李硕的朋友应该都已经知道了——后来确实发生了奇迹

7月19号我在成都再一次见到了李硕,与他长谈半日,终于搞清了这个“奇迹”的来龙去脉。我想很多关心李硕的读者都跟我一样,非常想知道奇迹究竟是怎么发生的。因此在征得李硕本人同意的情况下,我在这里跟大家把这场“剧情反转”的前因后果说一说,也算是对前文有一个交代。


(资料图)

今年3月15号李硕在朋友圈宣布自己“将死”的消息时,他是真的已经被宣判了“死刑”。

那时他已经在医院进行了各种检查和治疗,挂了二十多天的水,胆管癌引起的胆管堵塞问题却未能缓解,身体状况每况愈下,各项指标都很糟糕。在各种西医常规疗法无效的情况下,医生对他放弃了治疗,直接就让他回家该干嘛干嘛准备后事。按照那会儿的病情发展趋势来判断,他所剩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……

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,李硕才发了那条“告别人世”的朋友圈。他其实并不怎么愿意将自己的健康问题广而告之,免得别人为他这些“破事儿”担心操心烦心。然而由于他之前在朋友圈和豆瓣同步直播的巴基斯坦之行戛然而止,来问询的朋友众多,才不得已公布了自己的“死讯”。

李硕没有想到的是,那条朋友圈居然引起了新闻效应。他原本并不算是个特别有名的历史作者,病危的消息加上去年刚出版的《翦商》的火爆,让他突然在垂死之际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出了圈,从而让事态有了转机。

话说我在公众号上发了那篇《忆李硕》之后,后台通过留言、私信支招的热心读者可谓是络绎不绝,纷纷推荐各种名医、疗法、偏方。我本人不通医术、不辨良莠,能做的唯有将那些医学建议悉数转达。这些医学建议中,超过一半以上属于各种中医疗法。当时曾有个别不信中医的读者对这些建议嗤之以鼻,留言跟我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笃信中医,此乃中国科普教育的失败云云……

因而大家可以想象,李硕垂死的消息传开之后,会有多少医学建议涌向他。其中有好几个人都推荐了一位成都的老中医,说是专治肝胆疾病。李硕这个人吧,从前也不信中医,4月份时候,在家人和朋友的坚持下,他才将信将疑地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老中医那里看了一下。老中医跟他实话实说:癌症他没本事治,但治疗胆管堵塞经验丰富,按照他开的方子煎药,喝下去胆管就能通

当时要李硕命的正是胆管堵塞淤结,由于西医常规疗法不起作用,胆汁都已经淤结成了如油脂般浓稠的黑色液体,用针筒抽都也抽不出来。没想到吃那老中医开的中药果真是药到病除——之前胆管堵塞的时候由于胆汁无法进入肠道,大便拉出来都是白的;开始服药两三天之后,大便变成了胆汁的黑绿色,同时也有胃口吃东西了;持续服药一个多月后,大便恢复了正常的颜色,人的状态和血项指标都基本正常了。

3月8日,刚插上胆汁引流管时的照片。由于胆管已经被半凝固的胆汁、淤血堵死,几乎无法引流出来。(图片由李硕提供)

4月11日,在服用了中药之后,引流基本通畅(图片由李硕提供)

就这样,中医把李硕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李硕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西医又是挂水又是引流都搞不定的问题,一帖中药服用下去居然就简简单单解决了。中医不像西医,很多药理起作用的机制至今无法得到解释,有时候还缺乏标准化,这正是很多人黑中医的原因。我觉得吧,中西医都各有自己的局限性——中医过于依赖经验,不擅长应对感染及外科;西医则过于依赖标准化的诊疗流程。问题在于人体本身并不标准,不同的人客观存在寒、热、湿、燥等不同体质。拿我自己来说,我的体质似乎不太适应湿热的环境,每次在湿热环境呆久了,身体就会出状况,各种湿毒莫名其妙发作;反之我一到干冷的地方就通体舒畅,所以我特别喜欢上高原,而不太喜欢去热带海岛。这种现象用西医很难解释,中医倒有相关的理论体系。因此中医的治疗讲究对人、对症下药,不同体质、病症的患者使用不同的疗法。而且中医本来就特别擅长“疏通”这件事,胆管堵塞找中医确实没错。

随着胆管的疏通,李硕的各项检查指标终于渐渐好了起来。之前医院给李硕判“死刑”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——首先,胆管癌肿瘤病灶涉及内循环系统,分布复杂且容易远端转移,难以切除;第二,他当时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,不具备手术条件,要是不顾他身体状况开刀的话可能就直接死在手术台上了。

各项指标达到手术要求之后,5月20号李硕再一次住进医院。

本来说好放弃治疗等死的,突然又能手术了——李硕告诉我,当他得知这一剧情反转时,内心是有些不接受的。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,而且觉得这种死法儿还挺不错的,用不着吃开刀、放化疗那些苦头,死得干净利落……结果突然间又得打起精神面对这些纠缠不清拖泥带水的破事儿,让他觉得还挺烦的。

很多读者肯定跟我一样,听到他的这种想法会感到非常错愕——求生欲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?绝处逢生突然有机会能活下去了,谁还会愿意等死呢?

随着后来李硕跟我说起他的早年经历,我才终于理解了他——他是个比我彻底得多的浪子,堪称学术界的“亡命之徒”。他这样的人,许多年前便早已习惯将生死置之度外。就好像他自己说的——“这么出来跑的人,是不在乎命的。”

李硕之前在新疆任教的时候,经常自己一个人跑去南疆最基层的乡村调研。而那几年也正是南疆恐暴形势最紧张的时期,他每次出门前都会写好遗书,做好了“有去无回”的心理准备。所以对于“死”这件事情,李硕向来有着异于常人的豁达,这种豁达甚至超乎了许多人的想象和理解——当然他也不在乎别人能否理解他。事实上我一直认为,“死亡教育”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、然而同时也是许多中国人最缺失的一课。由于当代中国文化的务实主义,人们普遍对身后的“彼岸”充满恐惧,信奉“好死不如赖活着”(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,可以参见《“给时光以生命,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”》)。李硕在这方面的超前性,着实让人叹为观止。

李硕在5月底接受的手术总的来说很成功,切除了肝胆部位的肿瘤病灶。我刚好也是正在5月底开始了我的西部考察之行,原本打算6月3号路过成都的时候去探望他一下,但他当时刚做完手术,胸腔有积液,人有些气虚气短,于是我便没有去叨扰他——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,跟他约好等我行程结束回到成都的时候再去看他。

直到7月18号我才终于结束了行程19000公里的考察工作回到成都,7月19号见到的李硕已然神采奕奕。大多数人生完一场大病都会苍老许多,这场病倒是让他的体貌清减了不少,看起来反而显得比之前更年轻。

让我颇感意外的是,作为一个大病初愈之人,他居然独居在成都,老婆孩子被他“撵”回老家过暑假去了。为了方便复诊,他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式公寓,一百多块钱一天的房费,一室一卫一厨,有个可以煎中药的地方。据他自己的说法,现在已能行动自如生活自理,老婆孩子陪他在成都只会“碍手碍脚”。

我听他一说,便理解了他为什么会一个人留在成都——自己身边的人生命垂危这种事情,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该如何应对的。我回想起自己被关在印度集中营里的时候,当时也一度盘算着要怎么先把老婆孩子送回中国,因为她显然应对不了当时的情况,至于对我自己的状况反倒是不担心的。像我们这种人,常年独来独往的生活,碰到天大的事情也都习惯自己一个人担当——即便是至亲也不愿意去麻烦他们、把他们卷进来;假如说天要塌下来,砸我一个人好过砸一家人,毕竟我的抗压能力强得多。常人可能难以想象:生了这么一场大病,李硕都不让他的父母从老家过来看他。尽管听起来十分不近人情,可是从理性的角度来考虑,父母过来除了徒增焦虑之外,确实提供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。

如今李硕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已经与一个正常的健康人无异,他说自己有时会骑个共享单车在城里转悠,只要不是剧烈运动都没啥问题。事实上他腹部的刀口才愈合没多久,目测有二十多公分长,还是挺骇人的。动过肝胆手术之后消化功能难免会受到影响,我问他有什么忌口,他说现在主要靠少食多餐来减轻消化系统负担。他在巴基斯坦那时候第一次发病,正是因为有一顿一下子吃得太多了。

这次见到李硕,他在饮食上简直生冷不忌,大快朵颐牛排、油炸食品

回顾起会得这场病的根源,李硕自己也说不清楚,他家族中从未有人得过癌症,估摸着可能跟写《翦商》有关。在中医的理论中,胆汁的淤结往往跟人的心情有关;人要老是郁郁寡欢,胆就容易出问题。比起常人来,李硕已经算是个特别心大的人了,然而《翦商》一书所涉猎的史料实在太过黑暗,黑暗到足以使人对人性感到绝望,以致于就连他这样的大心脏也被搞抑郁了。他写这本书的时候,经常会陷入负面情绪中,傻傻呆坐半天。李硕觉得可能也就他的心理素质能写这本书了,要是换了别人来写,说不定早就精神崩溃自杀了……虽然他很快走出了抑郁,但不排除写《翦商》时憋出了内伤,直接或间接引发了肝胆疾病——这可不就是传说中的“拿生命在写作”嘛!为了拨开历史迷雾,首先他自己要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入历史的黑暗之中——过去从未想过研究历史会有如此巨大的牺牲。但仔细一想,张纯如不正是前车之鉴吗?

李硕的手术预后状况现在还很难说,毕竟癌症这个东西很容易复发。尤其胆管癌这么凶险的癌症,如果不进行手术,五年存活率为0;就算做了手术,根据不同情况五年存活率也只有20-50%。李硕现在仍需要持续服药以及接受化疗,定期得去医院做检查。生活在这种对未来的不可预期之中,无疑需要非常强大的心理素质。然而李硕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丝毫彷徨,谈起生死之事只若等闲……我有时会想,假如我身处他的境地,能否保持他这样豁达的心态呢?这真的不好说,毕竟他是一个比我彻底得多的浪子——我只能说他对生死的淡然令我无比钦佩。

李硕是个闲不住的人,健康状况稍有好转,又开始盘算起了下一步的行走和写作计划。这一点我俩很像,想去的地方、想写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,在有限的人生中恐怕永远都走不完、写不完。

所谓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”,怪只怪世界太大、历史太长,而人生又实在太短——从这一意义上来讲,我们都只是宇宙尘埃之上的尘埃,活50岁与活100岁都是一样的白驹过隙,就好像“五十步”与“百步”般没什么差别。李硕凭借其《翦商》一书足以名留青史——如果一定要用世俗观念来衡量价值与意义的话,他已经比绝大多数人活出了更大的价值与意义。但像他这样的人,恐怕从来不是为世俗价值与意义而活的,财富与荣誉于他而言不过是探寻世间真理过程中的副产品罢了。

我所认识的李硕是这样的一个人:为了探究世界和历史,即便明知自己只是尘埃上的尘埃,明知“以有涯随无涯”是一种自不量力,依然可了劲儿地折腾自己燃烧自己,不停歇地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直到我们比尘埃更渺小的生命的尽头……

罗曼·罗兰说过: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。(There is only one heroism in the world: to see the world as it is, and to love it.)

从李硕身上我所看到的是:世界上只有一种自由主义,那就是内心的超脱。终极的自由源于内心的超脱,唯有不畏惧死,才能更好地活

世界太大,谁都走不完,谁都有走不动的时候……趁能走的时候尽可能多走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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